大江健三郎風格總評—細密的生命呢喃。

推薦的小說佳句段落

1.既不知道為什麼會沉溺於威士忌的深淵,就很可能突然再回到那裡去。

2.鳥拿起聽筒。男人的聲音還未寒暄便急著要確認他的名字,緊接著說:「請立刻到醫院來,嬰兒異常,要跟你談一談。」

3.鳥突覺孤立無援。他很想返回尼日高原繼續品嘗夢的殘渣,即使那夢像植滿恐懼之棘的壞海膽也無所謂。在跟快要陷入返祖現象的自己作戰以後,他才鐵石心腸地以如同他人在說話般的客觀聲調說:「母親平安嗎?」

4.他覺得那聲音就像在讀台詞,千篇一律。

5.他發覺自己很容易畏怯,此刻自己的眼睛、耳朵、鼻子的感覺都過度敏銳,他漠然覺得這是不祥的徵兆。長期持續沉醉如泥的時候也都是如此。

6.「如何?你認為植物性的嬰兒會痛苦嗎?」醫生心有餘裕,嚴肅地又問了一次。

鳥老實地搖搖頭,表示這問題已經超出他現在熾熱腦袋的判斷能力,面對首次見面的對象,他本來並不是不加反抗就會屈服的人。

7.如果真有所謂最後的審判,該以怎樣型態的死者來傳喚這個方生即死、只有植物機能的嬰兒,並且加以控訴再進行判決呢?張開珍珠光澤的紅色口腔,動著舌頭,哭泣著在世間停留僅僅數小時,這對任一個審判者來說都有證據不足之處吧?證據根本不充分,鳥想,他在愈來愈深刻的恐懼中喘不過氣來,那時如果我作為證人被傳喚,除非以嬰兒頭部的腫瘤當線索,否則我甚至不能認出自己兒子的臉,鳥覺得上唇劇痛。

8.鳥一面爬樓梯,一面想剛剛分手的昔日學生,他比我靈巧千倍地過著現實生活,至少不會讓孩子死於腦疝。不管怎麼說,我竟然調教出一個奇妙又獨特的人文主義者。

9.如果能跟火見子重複一次那年冬天午夜的強姦劇碼就好了,鳥恨恨地想,但這是不可能的。即使從那次以後還繼續跟她性交,那性交也跟今早更衣時瞥了一眼自己細瘦如雀的性器連在一起;也跟妻子生產時拚命擴大又緩緩收縮的性器聯繫起來,還跟瀕死的嬰兒相聯繫,跟人類猥褻的悲慘相聯繫。

10.而且,還要打電話告訴岳母嬰兒已死,並商量什麼時候向妻子吐實。這是一件大事。但我在久未造訪的女友家的浴室裡因宿醉而嘔吐後已失去渾身力氣,只能茫然無措地倚著馬桶。這不是毫無辦法的嗎?然而,鳥並沒有因為陷入這樣的窘境而感到恐懼;反之,在目前完全放棄責任、根本不能有所作為的幾十分鐘的狀態裡,鳥已經況味到一種自我救贖的經驗。我現已疲倦至極,只感覺鼻子和喉嚨黏膜的刺痛,所以很像瀕死嬰兒的兄弟。我的優點只在於不會像嬰兒那樣哭叫,其實我比哭叫的嬰兒還要難看幾倍……

11.鳥開始走向診療室,他將賭注壓在嬰兒已死的這一邊,並將它清楚地固定在意識的表面。現在他是自己孩子真正的敵人,是孩子一生中最初也最大的敵人。如果有永恆生命,有審判之神,他認為自己是有罪的。可是這種罪疚感已經像救護車上以「阿里波奈爾頭上裹繃帶」一詞表現嬰兒意象時襲擊他的悲哀一樣,流露出一種甘蜜的滋味。

12.「妳在安慰我,是不是?」鳥老實說。

「是啊,鳥,這次情形發生以後,不是還沒有誰安慰過你嗎?那不太好,這種時候不先來一次比較激烈的安慰,即使你能奮勇直前脫離混沌之局,不免也會失魂落魄啊。」

「奮勇直前?」鳥沒有特別深思其意,便接過話說:「我必須時時奮勇直前嗎?」

「當然要奮勇直前,鳥,今後還要常常如此哪。」火見子以一本正經的威嚴姿態說。

13.「鳥,你該不會是在最重要時刻就拋棄弱者那種類型吧?你拋棄你的朋友菊比古了吧?」妻子看著鳥,彷彿已經對鳥的反應感到倦怠,於是把遲滯的眼睛睜得更大。

…菊比古是鳥在鄉間市鎮混不良少年時一直跟隨他的年輕朋友。鳥曾帶菊比古到鄰鎮經歷了奇異的體驗。…瘋子認為這個現實世界是地獄,把狗看成偽裝的鬼,因此覺得恐懼。有人說,一旦破曉,院方應該會放出病院的狼犬去找他,如果身處這些狗的包圍中,瘋子會被嚇死的。因此鳥毫不休息,一直搜尋到天亮。菊比古停止尋找後,堅決主張要返回他們的鎮上。鳥很生氣,於是侮辱了菊比古。他揭穿菊比古是CIE美國佬的同性戀情人。菊比古搭上最後一班電車獨自離開,途中看見鳥仍踩著自行車熱切地尋找瘋子,便從窗口探身出去,以開始要哭泣般的聲調喚道:--鳥,我好怕呀!

14.--爸爸,我出生一百年前在什麼地方?死掉一百年後又在什麼地方?爸爸,死後的我會怎麼樣?

年輕的父親沒說話,驀地毆打了鳥,鳥的口腔裂開,臉沾滿血,反而忘記自己對死亡的恐懼。三個月後,他的父親用一次大戰德軍使用的手槍射擊頭部,自殺了。

15.他一面在走廊上行走,一面把雙手擱在耳後,用拇指跟頻頻摩擦髮際。摩擦,彷彿用沉重的秤錘將頭往後拉扯一樣慢慢地往後仰。不久,鳥才發覺自己已無意識地模仿起頭上長瘤的嬰兒的姿態與舉止,他停下腳步,急忙環視四周。走廊拐角飲水處,兩個面無表情的孕婦正好望向這邊。鳥感覺噁心,迅速地向迴廊奔去。

16.號誌變換成綠色,在陰霾的天空下特別顯眼,彷彿要將鳥吸入其中似的。自己跟所有終生不曾立志要殺害他人的人並無二致,受到號誌的保護,但現在卻對此頗覺不能適應。

17.「…現在以非洲的實用地圖為媒介,我們又重新凝聚在一起了,鳥。我們已經從單純的性愛場所飄向更高的層次。我一直祈望能是這樣,現在真的感受到這種熱情了。我把那個醫生朋友引介給你,我的手也一起玷汙,就是這個緣故呀!鳥!」….

「這車子沒有頂蓬嗎?如果沒有,嬰兒會被打濕的。」鳥像憂鬱的白痴般說道。

18.在妻子病房裡考慮名字的事時,鳥也曾深感困惑,心想:還要給那個怪物起人的名字,從起名那個瞬間開始,他恐怕會更具人味,開始有了人那樣的自我主張。無論未起名字而死或起名後死,對我來說,他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錯的。

「鳥,取個名字也無妨吧?」火見子顯露焦躁之色,插嘴說。

「那麼,就叫菊比古。」鳥想起妻子的話便這麼說;並且說明字該怎麼寫。

19.「二十歲的鳥是能夠免除一切恐懼心理的人。我從沒見過鳥被恐懼所攫。」菊比古對火見子說,隨後又直接對鳥挑釁地說:「你現在對恐懼心理好像非常敏感,害怕得夾起了尾巴啊。」

「我已經不是二十歲了。」鳥說。

「你不是以前的他。」菊比古面露冷淡無情的神色說,隨即移駕到火見子身邊。

…菊比古和鳥只交談了七分鐘,便將引發彼此好奇的一切全耗盡了。我不是二十歲,現在我尚未喪失、仍保有的,只剩與二十歲時一樣的「鳥」這孩子似的綽號。…數秒後,他身體底層驀然地湧起一些堅固碩大的東西。鳥毫不抵抗,把剛流進胃裡的威士忌全都吐了出來,…我在嬰兒怪物身上累積了那麼多無恥的行徑,只想逃開,到底想保護什麼呢?到底一直努力保護一個怎麼樣的我呢?鳥想著,並倏地感到愕然,答案是零。

20.鳥點點頭,步出了酒館。他攔叫的計程車以驚人的速度在被雨濡濕的柏油路上疾馳。如果自己在救出嬰兒之前車禍而死,在這以前的二十七年生活就全都失去意義了,鳥想。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恐懼感牢牢攫住了鳥。

21.「手術真耗時間,一再輸血,鳥提供自己的血好幾次,最後簡直像是被德古拉咬住的公主,臉色整個蒼白。」岳母非常高興,難得也流露一份幽默感。「鳥,真是奮勇如獅啊!」

佳句段落,由麻辣起子引自:《個人的體驗》,大江健三郎著,李永熾譯,新雨,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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