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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葦草的花芒,像在吞蝕天空,讓陳如來的上眼迷眥光影,成為獵人刻意懸掛的肉片,等待他的不安上勾,用來破毀他一路以來的信念。

他的步伐跨得很開,柴刀的氣勁也更為有力,但是,藍色的陽光卻只照出他眼底的灰幕,還挖摳出落了滿地的肺腑。他像失去了某種靈性,某一種消失之後,不可能再出現的特有靈性。

接著,他就要從距離坡頂32米高之處,往崖壁下移動,他卻突然端量起動物跟人類的野性死亡議題。

他想到,死亡有沒有可能比較接近一種吞食天地的慾望。否則,眼前低下平地擁抱他與天空的感覺,怎麼像一方之霸,像是在向他挑戰,也像是嘲笑他愛再怎麼偉大,都不可能讓生或死給超越。

這確實讓他憤怒,雖然,還不到恨意孳生­。

他那此時此刻隱約感覺到的一種情絲蕩漾。

就在那飽足發生之後,在那奇形獸讓他飢餓與乾渴爆發,並且控制著他,啃了七個人的頭顱之後。

陳如來想,他過去不是沒殺過異星形擬人,照理說,不可能有所謂人死而有飽饜之感。自己的意義、價值系統、感知不會有什麼太大差別才是。

所以,那詭異的殺人飽足感,只象徵一種可能,一種讓人漫出恨意的可能:

奇形獸嘲笑他,認為他努力的一切,毫無意義、價值,不著邊際,不知所措。

牠用牠的作為,告訴陳如來,你需要的應該是溫飽,溫飽之後,你也不需要再尋找什麼。而溫飽,必須在有形的層次,透過慾望、暴力、口腹來實踐,不是文字的探索、施用就能成就。

而且,除此之外,其中,更有另一種更為深層的恥笑。

奇形獸知道一件藏在陳如來心理的秘密。就是昨天他失手殺了一個人。而殺人當下,他確實出現過釋放感。因此,奇形獸所展現的暴力,除了像在對他進行特定的教示,也相當於批判了他掩藏真實心靈的虛偽。

人相對於理想、目標,內在的企圖、野心,對於成就而言是最關鍵的因子。

如果,內在的企圖、野心,受制於既有理解、認知、判斷的消融而不再穩定而強烈時,那麼成就會變得困難。

不過,這一切,還比不上心靈被徹底置換的體驗,那將可能使人的靈魂失去著實的強度而陷入一種意識的缺損。

陳如來對於奇形獸的恨意,就是如此產生。

奇形獸那種飽饜的心靈本體論,置換過陳如來原本的心神,這相當於重創陳如來堅定的本心,動搖了陳如來不管怎麼樣也不想成為別人的決意—一路以來左右他研修奮鬥的核心意念。

他可以輕輕鬆鬆像別人一樣生活,但他沒有。一切都是因為,他的太太和女兒七年多以前,失蹤了,就在不到他人生裡微少的三秒之間。

關於文字世界的準備,正是為了重新找回自己的太太與女兒而來。不過,看來,奇形獸的出現與跋扈卻嘲笑了這一切。

遠觀、近觀,他跟奇形獸之間的爭鬥,大概是至死方休了。

下了崖壁,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裝束,他繼續往原本初來此地的公車站牌附近前進。

及膝的花草扶疏,像是乘載包覆漂流木的河流,不疾不徐地引動著陳如來的目光。載浮載沉。河往前奔流,陳如來的心,也像在尋找下一窟的水旋轉彎來逗樂頑石。

感覺起來,確實有點危險,尤其,如果陳如來不是一塊漂流木的話。

漂流木的意圖,別無其他,就是泡在水裡、等待擱淺。但漂流木,也不是完全沒有歸宿,如果,風吹、日曬、雨淋、蟲蝕,它還是有機會崩解四散,歸向它的母親—塵與土。

而陳如來就像是這一片花草之河裡的漂流木,在等待崩解四散的那一天。所以,他加快了腳步。他想,也許,移動得快,說不定,就有什麼老天給的機緣,卡在一個滿是天光的石岸,連動物也沒注意到,就化在土地裡了。

當然,要能這樣,他這塊漂流木不能被人家撿到,將會是重要前提。

好不容易,他用比來程更快的步履,出了坡地,滿身大汗地上了公車。回到家之後,沖了個澡,打通電話後,就搭捷運又出門去了。

「寰宇道業命理服務股份有限公司」

「叮咚…、叮咚…。」望著眼前這四層樓高的獨棟住商兩用別墅,陳如來按起庭院外的門鈴。

「隊長。好久不見。」一位粗壯、留著山羊鬍,像是摔角手,穿著海灘褲和黑底白色「青春」大字樣T-shirt的人走了出來,跟陳如來招著手。

「嗨!企升。這裡蠻好找的嘛。咦?沒養狗?」

「哈哈,你喔,都沒來過這裡。…進來,我們再慢慢聊吧。」

「伊里呢?不在?」

「她去市政府前遊行。」

「唔,什麼議題?」

「解放城市。」

溫企升的兩用住宅,一進門就看到一張咖啡色小圓桌。圓桌旁放了一株搖錢樹。隔著一大片屏風後面,具有容納二十個工作人員的三十五坪空間。

陳如來進門後,還隱約聽到工作人員交談的聲音。

「你沒出去走一走?跟員工一起留守?!」

「我工作也算休息。」

「難怪伊里不想陪你。」

「其實是在彈電吉他。」

「閒情逸致。」

「同樣是在工作。」

「哈哈。感覺你比我還苦。」

走上樓梯,進了二樓。空曠的四十坪辦公室,四張圓形地毯,分別為黑白、藍白、紅白與黃白對弈太極圖,上面各有一套休憩設備。吊床式、鞦韆式、懶骨頭、毛沙發。

這個休憩場地周遭,擁有簡單的小型圓桌和茶水、咖啡、點心區。五個角落裡,還擺上藍色床套的單人床。上方的置物區有不同色調的捲毯。還有幾件不同花樣的襯衫披在捲毯上方。

王企升到黑白太極區上面的一座鞦韆上坐了下來。「隊長,跟我對坐應該不會尷尬吧。」

「不談情說愛沒問題。」

「老闆的關係。我很少到這一區。這大概是我今年第一次在這一區停留吧…剛剛傳訊息給你了。六年來,我們公司在命理服務上,最常被使用者提到的重要關鍵字。」

「革命、戰鬥、壓迫、生存、思想、文化。」陳如來端詳起手機訊息。「這是依照時間嗎?」

「第一年到第六年。不意外吧。」企升有點無奈。

「意外啊,這順序應該是顛倒著來吧。」陳如來蹙起眉。

「神通廣大,盡可能地發錢、放送福利,行政管制、限制權利,人民真對政府有什麼不滿,都被搓掉了。」

「小事情才如此吧。」

「大事情也一樣。前陣子,一名夜歸的男學生,經過司法大廈時,被一輛酒醉駕車的肇事者撞死。肇事者只被判六個月。法官聲稱那名男同學沒有在斑馬線行走是遭撞的主要原因,而非肇事者的酒精造成。因此,不能適用一般的酒醉肇事條款。」

「政府變得更大膽了。」

「膽連天都包了。小小一條人命就不放在眼裡。那個肇事者,跟現在當政者,也就是文國陞總理有關。頒發藍星文明英勇獎章給你那個。你不會不知道他最近當上總理吧。」

「當然知道。」陳如來還知道,他是人類跟異星形擬人簽訂「藍異星際共進和平發展條約」(停戰條約)的代表,也是當年戰爭結束當下,成為人類戰事總成大將軍的人物。

「除此之外,商業界最近的管制令更加嚴格。尤其是社群媒體的管制。古代的文字獄已經正式落實了。特定文字、文句的組合,都會遭到阻擋。大型科技公司有政府情報人員進駐,中小型企業,必須上載所謂的監管軟體。」溫企升悻悻然地抓了一下腰。「這種趨勢相當令人擔心,我們現在科技界不管做什麼,都被政府拿去當作箝制人民的工具。」

「看來,政府的手頭愈來愈緊。」陳如來輕輕點起頭。

「隊長,我有一種感覺。我們以前跟異星形擬人對戰時的戰果,似乎已被消耗殆盡。而且,政府為了衡平雙方分際所採取的一切作為,還可能讓人類的社會像是遭受監禁般無間痛苦下去。」

「嗯。那你做生意也得特別小心才行。」陳如來認真地望著溫企升。「夫妻相處的幸福安全比較重要。盡量少跟政府打交道就好。」

「來不及了。我已經捲入剛剛所說的司法案件,糟糕的話,連公司都可能得收掉。」

「怎麼會這麼嚴重?」

「我成立了一個叫做『滿天星』的新聞產製社群媒體。所有的記者都是人民構成,新聞評論者也是人民構成。但因為,一夕之間,批評政府的聲浪排山倒海而來,作為始作俑者我的公司,就收到法院的傳票了。有一張是來自政府,藍星安全條款違反類;一張來自文國陞的親戚,也就是那個車禍肇事者的家人,民事損害賠償類。後者,我勝訴,但是,前者因為以動搖社會司法信任基礎為由,政府將可能對我的公司發出限制令。」說完後,溫企升站了起來。

「真有什麼事情。我們幾個朋友,想辦法再湊出另一個公司來。」陳如來像是要提振溫企升的士氣一般。

「這不是辦法。我跟伊里都決定加入公民聯合前沿。準備正面與文國陞政府對壘。」溫企升情緒亢昂了起來。「練電吉他也是為了這件事。」

「嗯。心情。」

「工作。過陣子再跟隊長報告。」

「對了。你說,可以查到這八年到七年之間的失蹤事件,還可以比對得出哪些是特殊的失蹤事件。關於這點,你這邊有進度嗎?」

「已經開始進行了。嫂子的事情,當年我們知道後,除了憂愁以外,別無他法。如果隊長現在真的有什麼想法。儘管跟我們說。」溫企升像是很早就知道了陳如來的來意。「不過,說真的,隊長,我家就在你家周遭不到五公里的地方,你可以六年不見身影。你這堅持也太超過了吧。沒事還是多來我這兒喝喝咖啡才是。」

走到音響旁,溫企升從CD存放架上拿了一張唱片,放到撥放器上,調整了一下音量,樂音響了起來:

他,就活在我心上。撐著一把傘,站在我夢旁。[1]

音樂悠揚間,陳如來認出這是一首幾十年前的老歌,心中漾起一陣憂戚的低鳴,讓他忘了今天發生的事,只是靜默地聽著音樂。

這首歌是蘇沁儀、陳倍雲失蹤前,他所曾經聽過歌曲中印象最深的一首。

「隊長。你電話說有一件跟陰陽學有關的事要找我討論,沒忘吧。」

「跟老朋友很久沒見面。心聲又完全被掌握。一下子什麼都忘了。」陳如來接過溫企升拿的咖啡。「如果,真實生活裡,出現一隻奇怪的生物,在意識層次上接近你,很可能還會吃了你、拘禁你,該怎麼辦?」

陳如來將今天的前因後果,介紹給溫企升聽。

「你的異能,我沒見識過。不過,隱約之間,我覺得它跟沁儀嫂和倍雲的消失有關。只是,不知道在什麼樣的意義或層次而已。」溫企升啜了一口咖啡。「從這個角度來看,那隻奇形獸,應該也跟某種你心中的文本態樣有關。至少,像我剛從電機所畢業跟你聊一些創業的想法時一樣。某些人事物的出現,都有一個以上的故事文本,可以指涉包含。」。

「文學或心理學來看,確實都是如此。那如果從陰陽學來看呢?」陳如來嚴肅了起來。「這隻奇形獸,跟我們人間會出現的某種真實的神、鬼、魔,可以理解成同種特異層次的存在單元。所以,應該也可以從陰陽學來分析。」

「如同這二、三十年來弦理論和粒子撞擊研究的發達來看,能量形式的歧異度,確實讓神、魔、鬼的存在,不是不合理。只是,我們無法稱說這隻奇形獸的屬性,到底是屬於神、鬼、魔的哪一種。」

「如果我們把神、鬼、魔視為同源呢?類似古中原道家的看法。」陳如來眼神清朗了起來,像是已經知道答案般。

「嗯,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了。」溫企升點點頭。「你的意思是某種你人間既定的因緣平衡受到破壞了。」

「我太太跟孩子的消失,讓我的超能出現。我的超能出現,終而讓怪物找上我。」陳如來突然苦笑起來。「想想也不太對。」

「隊長,至少,我們這個思考方向是正確的。我們得找個方法,將怪物出現這個故事文本的威力給均衡掉。」溫企升若有所思地推了一下眼鏡。「你大概有兩件重要的事可以進行。一、幫人算命。二、使用超能的時候,有個身邊的助理。」

「嗯。隱約知道理由。幫人算命是為了替我超能的存在找個相對應的天機對稱出口。陰陽學確實有這樣的作法。但找個助理,我就不懂了。」陳如來擺動了一下今天因為運動而酸勞的肩膀,也從鞦韆上站了起來。

「過去,你進入內設層次的意識世界前,周遭都沒有親熟的人。奇形獸是在這樣的文本之下現身。你找個跟你關係親近的助理,內設層次的意識世界文本就會截然不同。要不奇形獸出現不了,要不就是它拿你沒有辦法。」

「很有道理。那我就這麼做吧。」陳如來像是豁然開朗般,眼神開闊了起來。停頓了一下後,他像是困擾著什麼般,對企升說:「嗯,對了。你以前不是喜歡養狗。為什麼把牠們送人?」

「現在的政府,聲稱為了顧及犬隻權。要求主人裝設家戶、犬隻的在宅時數監控器材。我一聽之下就想,政府多半是用來竊聽。因為,養寵物的多半不是有比較多閒錢,不然就是單身。通常也都不太有生活上的經濟壓力。竊聽這群人可以知道很多跟政策批評或反映有關的真實聲浪,方便政府進行言論、媒體和人民的控制。」

「還有這種事…欸,對了,助理不可以是犬隻,對不對?!」陳如來像是想到什麼輕鬆的事情一般。

「不太好。」溫企升說。

「為什麼?」陳如來揚起一邊眉毛,像是些微苦惱。

「我怕你跑到奇形獸的主人、寵物相對文本裡頭去。你不是就被牠變成落葉般大小的人過。」

「人與人才能是平行單元。嗯。我全部都聽得懂了。」陳如來輕觸溫企升的肩膀。「我得走了,下次見面,不知何時。最後,我說幾句。政府陰晴不定,可能會更加嚴重。參加公民聯合前沿,不算壞事,但你跟伊里要記得。全身而退,才不怕沒未來。」

「知道了,隊長。」溫企升懇直地點了點頭。

by 麻辣起子

 

[1] 歌曲:愛在夏天。台灣:「告五人」樂團。詞曲:潘燕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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