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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稍早，方樂馨從心聊所下班之後…
遊走公車上的廣告色塊，像是昨天咬嚼消化不良的餅乾一樣，讓美式餐廳外等待的方樂馨，不禁在腦中比劃起一張圖紙大小以及幾隻飛旋其上的蝴蝶與蜜蜂，還有幾簇花叢。
她的眼神清朗，但卻跟夜晚的昏黃街燈一樣，帶著一絲孤寥氣息。
她的哥哥告知她，準備停業一年，前往北極研修之後，她就馬不停蹄地準備起履歷表、各種圖畫作品，準備轉業到設計公司裡去。
嫂子、姪女的失蹤，並不是重重挫及她哥哥的靈魂而已，她內在深處一幢由柔軟花藤裝飾的溫馨家宅，早就碎落為一個怎麼樣也摸不著東西，只能進不能出的暗黑迷霧。
她常常望著她哥哥偶然間的悵然若失，有一種一直回不了家的傷落情愫。
哥哥陳如來，以前常跟樂馨說，三歲時，他們兩個人就認識。只要他放假時，比較少在扶助中心出現，她就會去拉著老師們，吵著要哥哥趕快出現，要他揹她去街上逛逛。
為此，陳如來大學以來，一直到大三，才有機會在假日時期跟朋友出去玩。
那年，她五歲，她還記得，生日那年，她哥哥很認真地跟她說，她已經長大了，不會只是吵著要哥哥陪他，還會幫哥哥畫畫像了。而就因為這樣的鼓勵，方樂馨一路畫著各式各樣的人像，已經將近二十年。男女、小孩都畫，尤其擅長女子。而且，還中西並融。
「嗨，你是…方助理嗎？」一位聲線靈秀、面容輪廓淡雅的女子在眼前現身。
「您是文雨晴。嗯…這是你的孩子？」方樂馨跟對方點點頭，望了一下文雨晴身旁的小男孩，心中，漾起一股欣欣然的激動。
方樂馨的美術作畫，主要分為兩種策略，一是神采氣質，二是逼真寫實。
她認為兩種策略的彈性整合，可以適應各種商業，甚至藝術需要的挑戰。這對於尋找工作機會、取得私人訂單而言，有很大的幫助。
方樂馨知道那種像是可以幫人修改圖照般，變得更美、更帥的作畫方法，不過，她一直覺得，這麼做，達不到美的掌握，跟畫醜了沒兩樣。對藝術有著倔強堅持的她，於是，引進了自己的特有訣竅，也就是觀照角度、情境設定這兩項繪前設計、研修作業。
觀照角度是指，以各種不同視角的觀察、揣摩，定位出受繪者的最佳輪廓、氣場；情境設定，則是透過故事情境的領帶與告知，請受繪者表現其自然的態度與神情。
這兩種繪畫訣竅的引進，可以使每個作繪者，畫出具有劇場張力、線條迷魅、感動人心的特出作品。
真實的人，雖然可以使人領略心靈的波動牽扯，但一幅優秀的人像畫，卻很可能讓人的心靈能夠浸淫在一種美的態樣之中。有時，這種效應對觀畫者不算明顯，但是，對於受繪者，就方樂馨的經驗而言，效果很顯著。
被她點畫的人，要不就變帥，要不就真的變美了。當然，方樂馨知道，這就是她從大學以來，就成為一個生意很好的人像繪圖者的主要因素。
她的畫像作品，因應市場要求，主要還是以西式逼真寫實為主、神采氣質為輔者居多，雖然，技巧也會引進中式國畫的技藝，頗有顛覆主流的大師氣勢。不過，她個人的專業興趣鑽研，卻是中國國畫類別裡的人像畫。
方樂馨認為，非屬現實的人像畫是一種活著的人間神話。中國國畫，最能表現這種氣質。
望著面前的文雨晴。方樂馨心裡估量著。
她周遭的空氣跟我的不同，她周遭的光影帶點神祕，眼眉像是穠纖合度的墨跡，精巧挑心的鼻嘴則是墜羞的花瓣。
文雨晴。大美女。這個女孩子像是鮮活、中國國畫裡的一陣春風秋雨，像是能夠把看到她的人，一起拉進某一個扣人心弦的黯然神傷情境裡。
我哥不知道會不會喜歡她，我倒是愛上這位可愛的媽媽了。身段這麼挺拔、清麗，她不會是舞蹈系的吧？
她們一行三人，找了一張四人桌，坐了下來。點了餐之後，文雨晴的表情，從帶點羞怯，轉而開闊起來。
「我是陳如來先生的粉絲。衷心的那一種。」文雨晴淡淡地微笑著。
「所以，我們得事先見面？」方樂馨面露不解。
文雨晴身邊的五歲孩子，跟文雨晴說了幾句話，文雨晴點點頭後叮嚀他：「有壞人要大叫，知道嗎？」接著，他離開位子。原來是餐廳裡頭，有三組電動遊戲機台，孩子說想玩十五分鐘。
「我想對心理診聊所多些了解。以免看到陳如來，支吾其詞。」文雨晴溫婉地微笑低聲著說。
「嗯。大概可以理解。每個個案確實有一些難言之隱。」方樂馨點點頭。「你一個人帶孩子嗎？」
「是。我們是單親家庭。剛剛才把他從安親班帶過來。」文雨晴表露一絲滿足。「今天，他跟我說，他回家就不需要寫功課了。以後，也不用我盯功課。」
「呵呵，恭喜妳囉。」方樂馨看文雨晴像是有什麼事情釋懷一般，不自覺心裡對這位像是有很多心事的美女大姐的擔憂，也鬆懈了下來。
方樂馨想多了解她，於是，又開啟了話題說：「可能是他想跟你有更多自在的時間吧。」
「可惜不是。是他的父親說，他下課回家後，願意陪他玩線上遊戲還有跟他聊天。」文雨晴表情幽幽地，卻帶點無奈。
「嗯。那不是也挺好？！你…？」方樂馨說。
「他的父親每天忙得焦頭爛額，怎麼可能每天陪他？」文雨晴帶著一絲不滿。「我們離婚的其中一個原因，跟這件事也有關聯。」
「所以，你是想，對孩子的承諾後來無法兌現，是吧？」方樂馨略過離婚的事。她不想捲進人家婚姻話題裡，那會讓她聯想到大嫂的事還沒著落，讓她有點不安。
「他在外有情人，我在家有孩子。」文雨晴表情堅決，握著杯子。「彼此生活無虞，他說我可以沒什麼憂愁地，讓孩子享受完整的家庭，叫我多擔待他一下。」
「聽起來是很糟糕的傢伙，還好你們離婚。」方樂馨還來不及想起什麼其他事，話已經因為義憤填膺而爆了出來。
「呵呵，謝謝你。」文雨晴笑容裡像是藏著月光，盈盈、滿滿地。
「你從哪裡知道陳如來心理師？」方樂馨想知道，一位心理師的粉絲，怎麼描繪她跟偶像的關聯。
「我看過他的書，也經常閱讀他的專欄。心靈空間建構的意見，對我很有幫助。」文雨晴喝起一口飲料。「另外，他這四、五年來的演講場，我也都有參加。大概十多場了吧。」
「你對心靈開發的事情，很有興趣？所以，平常就會關注這一類的消息？」方樂馨好奇起來。畢竟，心理、心靈類屬的知性業務，通常像是處方一樣，多半個案是解決問題之後，就不再復返了。
「是。但也有另一個原因。陳如來讓我覺得，每個人的心神裡，隨時都有令人驚喜的事情，可能形成。然後，它還會變成好運。」方樂馨說。
「你，有這樣的經驗？」方樂馨像是有點不可置信。
「我每次聽完他的演講，看完他的文章，就有這樣的感覺。」文雨晴眉眼開懷了起來。「想說，有機會可以見到他就好了。」
「那你為什麼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跟我們預約？」方樂馨往前移了一下。
「過去，我先生限制我不能跟心理診療事務出現關聯。他說，那會影響到他公司的職務。」文雨晴聳了聳她的削瘦肩膀。
「喔。原來如此。所以，現在，你們離了婚，你終於可以來看偶像了。」方樂馨想到有人把心理師，還是她哥哥當作偶像，忍俊不已，差點笑了出來。
「不是。而是一件嚴重的事情。法院的判決，要我尋找心理師的幫助。它們說，如果有成效，孩子的監護權就能判給我，否則，孩子歸我老公所有。」文雨晴眼中露出一絲滯悶到發出濃烈嗆辣氣息的憂傷。
「這邊，我有些聽不太懂。過去、現在，聽起來，應該都是雨晴妳在帶這個孩子吧！」方樂馨說完後，剛好看文雨晴的孩子，走回她們身邊。「妳怎麼會突然有什麼可能影響親子關係的心智問題？」
「今年年初之後，我們離婚了…離婚之後不到兩周，就發生事情。」文雨晴聲音像哽了一些空氣在咽喉，緩慢而搖振著周遭的人聲，像要求救一般。「我有時候，會忘記我的孩子。」
「妳不記得妳有孩子？」方樂馨眉心微縮，像是關心自己的姐姐一般。「還是，不記得他在妳身邊？」
「對我而言。兩者都是。我跟他出門，常忘記他還在我附近某個地方，我就直接坐車回家了。有時候，帶著他出門，他只是去上個廁所，我竟然就忘記，還奔滿整個大街，只想要找到他。最誇張的是，有時候，他在房間睡覺，我早起床，還記不起我有一個孩子。」文雨晴邊說，眼淚邊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我有一個孩子。最愛的孩子。我的文旭申。我的小男孩。」
「聽到這樣的事情，我很震驚，也替妳難過。」方樂馨說完後，等待了將近兩分多鐘。
文雨晴停止了哭泣。小男孩在旁邊，輕輕拍著媽媽的肩膀，說：「媽媽，我在這裡，妳不要傷心了。」
「所以，妳跟心理師見面之前，先跟我碰面，看來不是因為害羞囉。畢竟，這是一件相當嚴肅的事情。是為了什麼呢？」方樂馨望著文雨晴的淚眼，希望立刻能幫上忙似地。
「我希望找到一個愛人，幫申旭找一個好爸爸。」文雨晴用堅定、平穩的口氣說著兩個讓方樂馨不敢置信的句子。
「妳要我當媒人。」方樂馨說。「湊合妳跟我哥？！」
「陳如來是妳哥？」文雨晴心裡突然漾起一陣溫馨的情緒。「那我找對人了。」
「等等。」方樂馨輕輕地向文雨晴往前推著掌。「我哥的狀況，相當複雜。這個任務…對我而言，有相當難以言喻的地方。」
「陳如來，他喜歡的是男的？！」文雨晴挺起了胸膛，像是剛聽到令人驚訝的新聞一般。
「不，不，他喜歡女的。只是，我還不太敢跟他提交女友的事。」方樂馨說著說著，眼角露出珠光。
畢竟，方樂馨最近正在盤算，怎麼正式介入她哥哥重新與女性交往的事。
她知道，大嫂的事情，不是石沉大海而已，而是一場真空。一場讓她跟哥哥還有所有朋友們，都成為一場真空的一件事。她一直在想，她哥哥如果再不為自己著想，她就得為他的後半生幸福開始著想了。
而就在這時候，文雨晴，就像她的名字一樣，為總是帶著陰鬱氣息的方樂馨的兄妹永恆雨日，硬是要把一場晴空萬里，帶到他們身邊一樣。這讓六年來，很少哭泣的方樂馨，像要掉出一大串淚水一樣。
她直想著，她是個專業的心理師助理，不能哭出來啊。
「至少，我有機會。他喜歡女孩子。」文雨晴不解地望著方樂馨的支吾其詞。「我可以慢慢來，等他喜歡上我。」
「我不懂。妳不是要讓他幫你診療心智問題，現在，又說希望有機會跟他交往；狀況是不是太過複雜了？！」方樂馨沒有處理過如此需要帶著對於社會弱女子的關切，卻又得在專業上保留哥哥診療所形象的問題，未免看來心眼慌忙，乾脆把所有的問題，拋給文雨晴。
「我怕我的病好不了。那孩子就需要一個更好的爸爸。」文雨晴原本嬌弱的纖細神色，突然展露鋼鐵般的冰冷氣勁。
「……」方樂馨停頓了將近二十多秒，望望文雨晴，又望望小男孩文旭申之後，她深吸了一口氣。「好。我來幫忙。」
嘩啦、嘩啦、嘩啦，方樂馨剛說完，突然下了一場大雨。好大的一場雨。
雨聲穿透餐廳裡喧鬧的服務員吆喝聲，拍敲著黃亮空氣，將部分陰離子，遞移至文雨晴、方樂馨、小男孩文旭申面前的開水杯裡，讓水分子輕輕地振盪，傳延大量的電子到杯子的水面，漾起閃閃日光。
三個人，看著彼此，微笑著。
by 麻辣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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