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強的動向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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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把它拿在手裡，舒緩緊繃的情緒。送給你。」陳如來將一顆軟Q的半掌大橡膠球，遞給藍五全。

「我不緊繃。…不過，這球握起來很舒服。」藍五全眼神有些迷濛，往右側的土質花草圃地看。

「平常有在運動嗎？」

「沒有。只有體育課時動一動而已。」藍五全發現陳如來邊跟他說話，邊翻查著手機螢幕。「我人緣沒有很好。不太跟人家打交道。」

「我聽媽媽說，你成績一直是全校前三。怎麼做到的？你應該很認真念書吧？」陳如來思量藍五全說出自己人緣的事，感覺到交心時機的到來。

「沒什麼。就是花時間念書而已。」

「不過，最近卻下滑到全班倒數。」

「是啊。很多課本的內容，突然都看不懂。學校老師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成績自然下滑了。」

「想問你一個問題。你會怎麼描述你自己呢？如果，你有在乎的朋友。你怎麼介紹你自己，讓他認識你。」陳如來說。

「嗯，不想說耶。」藍五全停下手邊舒心球的揉捏，望向正前方遠處心診所的運動器材區，然後對陳如來說：「大哥，你很喜歡運動？」

「我有要保護的人。」陳如來輕輕瞇了一下眼睛，狀似神秘。

「女朋友喔？大哥這麼帥，女朋友應該很漂亮。」藍五全百無聊賴地說。「我們班也有些人有女朋友，有的還在放學時，在學校附近偷偷牽手。我們有的人看了，還為他們緊張。」

「聽起來，你希望有聊得來的朋友。」陳如來專注地望著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的藍五全。「你要練習剖白自己。別人才可能真心跟你交流。」

「嗯…什麼是剖白自己？」藍五全聽到真心、交流，表情變得好奇起來。「我常聽到別人聊天，有的像是在彼此嘲笑。」

「不過，他們下一次還會聊天吧？」陳如來決定再回到剛剛的問題。「你最近跟同學聊的話題是？」

「成績退步的事。」藍五全悠悠地說。

「很多人關心你？」陳如來語氣保守，伺機而動。「還是假裝的？你怎麼說明你的情形給他們聽？」

「說明一樣呀！沒有差別。他們看起來不像假裝的。他們安慰我多放鬆，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藍五全蹙起眉梢。「不過，他們也是提過幾次後，就再也沒跟我聊過其他事了。」

「你應該找他們一起做一些事。他們一定很開心。」陳如來面容揚起一絲自信。「他們正等待跟你多一些交流。」

「嗯，可是我不會打球。」

「打籃球？那可以練，還可以找人教，找朋友教。五全，你得學會剖白自己。」陳如來的語氣變得堅定。

「我不想跟他們說，我不會打籃球，想跟他們打球。那不是讓人笑而已？！」藍五全說。

「請人教你打球。正是我說的剖白自己。」陳如來更進一步潛進藍五全心思的時刻終於到來。他的面容，像是陰鬱灰天裡初露的日光，準備舒緩旅人的思鄉情愫。

「被拒絕的話，該怎麼辦？」藍五全像是很慎重般，表情嚴肅了起來。

「不會！你會讓他們看見你練習打球的樣子。」陳如來的表情，像是在介紹一位好朋友般。「每次去練球，記得，跟他們都打聲招呼，說個熱情的嗨。」

「嗯。聽起來不錯。正好，我也不會打球。從此開始打球也好。」藍五全的肩膀看起來柔軟不少。

「所以，你知道什麼是剖白自己囉。」陳如來語氣輕柔起來。

「好像不用自我介紹。」

「是啊，用你的行動跟他們說，你喜歡他們，想找機會跟他們打球、做好朋友就是了。」

「大哥，謝謝你。」

陳如來對藍五全輕輕點點頭，從座位站起身來，坐到藍五全沙發座位旁，端著手機，跟他用食指，指著圖片上一隻昆蟲說：「你看過這種生物嗎？」

「唔，蠍子？！但又有些不像。」藍五全對於陳如來突如其來的行動，感覺到一絲驚訝，也帶著欣喜。

「這種昆蟲，不是活在陸地上。牠們只活在水裡、水潭區。最大的，只有一個拇指大。前方的手剪，卻連小魚都補得起來。現在，愈來愈少了。」陳如來把這隻昆蟲的特質，做了簡單的介紹。

「哦，牠的剪子，可能很有力、不容易斷掉吧。」藍五全說。

「如果真像大蠍子就算了。不過，牠們的剪卻不到兩根半縫針的粗。像是獨角仙的腳，很細，其實很脆弱。」陳如來說得興高采烈。

「大哥，你有抓過這種蟲子？看過他們抓魚？！」藍五全情緒也激昂起來。

「看過，很精采。不過在很小的時候。我小時候住的地方，附近，當時很多小水潭。應該說沼澤…是水深最多就到小朋友的腰部那一種。我曾經抓了五、六隻，養在水族箱，然後，餵牠們吃大肚魚。」陳如來像是一個國小教師在跟小孩子介紹兒時回憶一般，臉上漾起懷念的喜悅。

「喔，真好玩。」藍五全表達出欽羨。

「我長大之後，只要有水潭，就會想起這種昆蟲。但是，像你知道的一樣，我們周遭已經都開發得差不多，愈來愈少窪地、河川地、零星的水潭。」陳如來表情像是有些悵然。

「大哥好像觸景生情。」藍五全微笑起來。「觸蟲生情。哈哈。」

「你國文課，上得很認真。」

「還算蠻喜歡的。」

「我長大之後，才知道，我國中時很多情感、情緒，都應該特別珍惜。就像對這種昆蟲的珍惜一般。」陳如來眼神流露一絲虹彩光影。

「嗯。我…」藍五全像是突然想說什麼一樣。「大哥…其實…」

「你的症狀，應該會改善。」陳如來似乎沒想讓這國中生那麼早就表露心聲。

「應該會吧。」藍五全說。「其實，我以前很羨慕身邊那些同學。他們有說有笑，我卻只能默默地念書或胡思亂想。成績下滑之後，朋友感覺多了起來。」

「不過，朋友們也有自己的生活。他們成績要是維持得不好，自己還有家人也會操心。朋友們要是發現你，成績下滑是為了跟他們交朋友，很多人會生氣。他們會認為你很虛偽。」陳如來希望藍五全盡到管理自己功課的基本責任，不要因為交友，忽略能夠完成的事。「成績好，當同學需要你教他們的時候，你也派得上用場啊。」

「像我請人家教籃球一樣。」藍五全眼神昂揚起來。

「是啊。一般水昆蟲不可能吃的魚，水螳螂還是能夠大快朵頤。」陳如來說。「不要低估自己交朋友的能力。」

「哦…牠叫水螳螂…牠應該叫水蠍子吧。」藍五全像是有點害羞起來。

「那你就叫牠水蠍子吧。」

「大哥，我會試試看的。」

「好啊，但我想，現在，我還是想知道你症狀真正的由來。你願意跟我說嗎？」說完後，陳如來呢喃著：「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1]他潛進了個案的內設意識層次世界，一如既往，做著他妹妹也不知道的事情。

T-恤兒被床架撕破了一口，幾包零食就在孩童們的眼裡，散成了夜晚的黃色星星。它們像會飄出氣息的幽香，吸引一堆神明也來同樂。夜晚的蟋蟀，早已不認得洞口的螻蛄，停下來一望，才發現大樹上被抬著的蜜蜂節肢，被蜘蛛啃腐了一小塊。

肚子像是飽了的孩童，模仿著影片裡原始人追逐機器人的怪異，讓夢裡久違的父母，笑著笑著就掉下了疑惑的淚水，使風林裡的葉片，往空心的竹節用力敲啊敲的，讓一隻鍬形蟲在鬥毆時，從竹節蟲身上滾了下來，變成了一輛擁有著藍金外表的金龜車。

於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開起了車，衝上高速公路的雲霄飛車，走上幾罐啤酒澆灌的旋轉木馬，還有，用很多張成績單，更多、更多朋友們嘻笑怒罵陪著穿起的幾條運動褲、休閒褲、牛仔褲，以及一段記憶猶新的情歌，讓所有的課本，寫上自己戀人的名字，直到無法搞清楚自己記不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笑容的某一天，那個只想望著天空發呆，卻有一隻黃色昏鴨從頭上飛騰而過的一天。

青春記憶，在妻兒在身邊以前，曾經那樣鮮明。她們不在之後，少年、青年時生活的苦澀，卻突然變成很多悲催的勵志歌曲，磅礡無情地打撞著一段溫馨，形塑新的嘆息、可惜；而且，還是記憶最模糊那一種。

唯一，還持續憶得起的，就是那年少有著中國江南的湖水綠。就是水蠍子會出現的那種綠色。

風吹得好強、好強，陳如來飄在一個高遠的天空裡，周遭雲朵的沁涼氣息，點點滴滴地輕拍著他的毛孔。

遠遠望去，他發現藍五全一個人在一張褐色木桌上，掛著耳罩式耳機，點著橘黃的燈光，狀似嚴肅地，凝望著眼前的筆記型電腦，輕輕晃著頭，打著字。

心念一轉，陳如來飛晃到藍五全身旁。「怎麼飛到天上來了？找東西嗎？」

「我該有的都有。不需要找東西。」藍五全像是一個中年男子，穿著一身筆挺的白色襯衫與褐色卡其褲。

「一個不需要找東西的人，並不需要工作。至少，我想，你正在做某一種工作吧？」

「好不容易當上總經理，我不認真一點不行。」藍五全望著陳如來。「他們很需要我，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所以，你是在找東西啊。一個你需要讓他出現的東西。是不是，你希望你的工作讓你能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是不是？幸福的家庭是你在找的東西。」陳如來在一連串的話語裡，流露了尋找妻兒的意念。

「那些事物是放在心裡的，我不需要飛這麼高。這麼高，很危險的。」藍五全拍拍陳如來的肩膀。

「這裡空無一物。空空如也。我在想，你應該也知道，地上哪個地方，有像高空這樣的地方可以去吧。」陳如來心思略為急切起來。「你既然已經當上總經理，應該見多識廣，應該知道哪裡有像是高空這樣的地方。」

「有啊。我現在就看著這樣的地方。」藍五全望著筆記型電腦，輕快地像是聽到一首喜歡的曲子，微微晃起頭。「這個地方有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一切、色彩、形狀，喔，搞不好，還有靈魂這種東西。」

「五全，可以跟我說，你現在的工作是什麼嗎？」陳如來聽到靈魂，燃起怪異的期待情愫，又雜揉著一絲恐懼的不解。「你為什麼提到靈魂？」

陳如來認為提到靈魂，又跟虛擬實境有關，深怕妻兒受陷於某種拘禁狀態。

「我是虛擬實境的研發工程師。正在思考怎麼讓靈魂也能跑到虛擬實境裡頭去。」藍五全拿下了耳機，開心地望著面部微微緊縮的陳如來。

「靈魂現在還不在這裡頭？是吧？你說的這個…遊戲。」陳如來像在擔心一件可怕的事一樣，把遊戲兩個字說得特別清楚。心裡不希望它們成真。

「其他人做不做得到，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大家正在往這個方向努力。」藍五全說。

「好。我要離開了。聽我一句話。」陳如來突然聯想到藍五全這個國中生，對於未來的生涯期許，已經給自己過大壓力，突然很想開導他一下。「等你找到好朋友那天，再決定你要找什麼工作吧！」

「喔！是嗎？」藍五全原本的工作穿著，頓時，轉換成了悠閒的諮商現場裝扮。

「是的」、「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念完這兩組句子，陳如來遁出了「意根訣行」的世界。

有一次，陳如來看著一張佛陀悉達多頓悟現場的模擬圖。

他見到大量、紛飛的葉片，在悉達多身邊翩翩飄落，直想著，那些葉片，可能就像是天地突然讀懂佛陀為了人們離苦得樂的哲學理想努力心思，所表現的無數話語吧。

後來，葉子在陳如來眼裡，一直是承載著無限念思的物件。而多年後，他也發現，言語在日文字裡也是言葉這兩個字，心裡覺得逗趣，不禁也讓中文系的他，偶而研究起一些饒富意味的日本諺語。

「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成為他潛進藍五全世界的引子，正是陳如來了解，這大概會是聯想到藍五全為了逃脫課業、同儕相處壓力而假裝學習障礙，讓他父母知道後，他們將百感交集，讓所有葉子們也變得無話可說的愁緒吧？！

熟悉青少年的陳如來，端看藍五全與他的對話反應格外靈活，因此，預先判斷，藍五全一定是裝出來的！

沉澱一下「意根訣行」情境幾秒後，陳如來恢復了與藍五全的對話。當然，藍五全無法知覺到先前陳如來的意識出走。

「意根訣行」的時空，根本不在現實裡發生。就像是夢裡經過十天，真實時間卻只有幾分鐘；「意根訣行」時空更極端，意識離開時，所花時間，連瞬間分毫都不到，沒有人會發現。

by 麻辣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