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強的動向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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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向窗外，陳如來覺得夜色一點都不美。灰黑色的沉降汙染氣息像要從紗窗奔進來，房間瀰漫著黏稠膠味。他一邊翻查著平板電腦，一邊在筆電上鍵入連串字句。

親妹方樂馨，也是「哈德遜灣心理診聊所」的助理，在窗戶前方、他的對面，整理一落疊上快十幾本的兩三豎書堆，一邊翻書，一邊拿著紙片，像是很得意似地，邊微笑邊寫記著。

突然，房間外的車聲消失，時鐘的滴答聲像是變大了。

「陳如來，幫你紀要的書牌，估計大概再465本…就整理完…」樂馨伸長手，往上疊了一本書。

「喔。」如來忙著。

「所以，已經過了一年，該跟我聊一下理由吧。」樂馨拿著一支筆，輕蹙著眉，在一個名片大的塑膠板上寫著東西。

如來停下手邊動作，看了一下時鐘，望向樂馨，像是想著什麼似地。「滋養心靈。壯大自己。」

「謝謝你認可我的功力。但是，我不相信。」樂馨說完後，把手中的書闔上，走到座位後窗邊，望向窗外的小公園。

「沒人了吧？！」如來聲音微帶慍意。

「政府高深莫測，真不是什麼好事。」樂馨伸直雙臂，挺了一下懶腰。

「好不容易有個公園可以玩，動不動就得淨空。車子不準移動，人不能亂走。萬一人家趕著急救或者相親呢？！」如來口氣冰冷了起來。

「呵呵！」樂馨微笑著，「相親？！老哥果真厲害，確實像個快暫停營業的心理師。」

「還沒那麼快…不過，這六年來，妳不容易。」如來從座位站了起來，到對面樂馨桌上，翻著塑膠的書牌，邊看，邊念念有詞。「陪我走過這一段忙碌的歲月」。

「你生意那麼好。哈德遜這裡又讓我能把研究所唸完，說實在，真不想看你這樣隨便看待自己的事業。」親妹樂馨聲音軟柔起來，帶著傷感。

「跟自己說好了。不能不算數。」如來繼續邊翻著書牌，依然呢喃，擺了擺頭。

「好吧…對了，明天，個案，藍五全，檔案在『學習困阻』資料夾。還有，有個潛力個案問，能不能帶小三兒子來諮商？」樂馨說完後，從窗邊走往自己桌子，揹起背包，跟對面的如來說：「這個年代，還有人做心理諮商會感到害羞嗎？」

「很難說。但不大可能吧，這是我們這年代的休閒活動欸。還有，可以帶他孩子來。」如來望著平板電腦，輕瞇一支眼。

「下班了。老大。」走過如來的座位，移掠過辦公桌區隔音屏風，若有所思，依序看了一下旁側心理諮商場地的深褐色地毯、藍黑色沙發椅、黑色長背椅。接著，樂馨跟哥哥揮揮手，走上門廊，打開冰藍色的大門後，就離開了哈德遜灣心診所。

如來從座位起身，房間外的車聲也此起彼落地重新響了起來。他快步越過大木桌，走往窗邊，看見妹妹已經穿過樓下公園，往捷運站方向跑去。

到今年七月為止，作為心理師，陳如來已經執業六年。不管是他妹妹，還是他的朋友都知道，工作起來，他盡心盡力，收到的個案回饋也都相當積極而正面。

而現在，沒有人想到，他正準備放下一切，規劃一年的假期，住到北極哈德遜灣的原住民區域去。

北極區域的哈德遜灣，據說是目前北極熊出沒最為頻繁的地方，原因是除了這個區塊之外，很多北極區域的冰雪，受到全球暖化影響，早早就消融殆盡。陳如來的「哈德遜灣心理診聊所」之名，就是借用這個區域的稱謂。

「一個需要心靈養分與癒療的人，像失去冰雪的北極熊，他們需要屬於他們最後的哈德遜灣。」這就是當初陳如來將心理診聊所，取名為哈德遜灣的主要原因。它的英文就叫做：Clinic Hudson Bay。

整個行政區域的心理師當中，陳如來是最常受到媒體報導的名家。不過，跟他專業社群對他的普遍優良評價不同，他是申請同業督導聯合審查諮商評議會次數最頻繁的一個。而那通常表示的是個案輔導出了重大問題，專業倫理有重大爭議，再不然就是專業能力出現嚴重障礙等。

陳如來幾乎每個月都會到同業督導諮評會報到。

一開始，很多擔任督導的同儕和前輩，對於他能從他的個案裡提出那麼問題感到意外。直到第四個月之後，幾個督導的聚會偶然間又聊到陳如來的那些問題時，才驚覺，原來，陳如來對於心理諮商已經擁有與當代截然不同的視野，令他們不得不對陳如來所提的問題，更加慎重以對。

陳如來認定，所謂個案的心理問題是由於某些世界上的特定人事物消失所造成。所有的心理問題都能夠被解決，只要我們能夠讓特定的人事物現形或找到消失的因子就可以。

這樣的論點，其實像是心理學家經常處理的常見問題，也就是關於失去的回復對處。照理來說，諮評會的人，並不需要為此感覺到特異或傑出。畢竟，就因果關係而言，失去的可以某種形式回復，心理問題當然緩解。

不過，陳如來指涉的心理諮商世界歧異，其實首要者，是在於反向論證層次：目前世界上出現的人類生存問題是因為人類某些心理的元素，諸如情境、語言、意識、認知、感受、理解、情緒、反思、企盼等等，消失了。

這個論點，正是陳如來與諮評會在幾次審查會之後，慷慨陳詞、愈趨明朗的專業意見。而此讓人不自覺聯想到藍星文明的統領能力問題，因此，引起諮評會的高度關注，並逐層上報。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宋，李清照。

比如說，這樣的一首詩，說的是戀人在溪水間，見著花瓣落水飄搖，勾起對於柔軟愛情揣想，而測想雙方皆為思念發愁，縈懷滿心，惆悵戚戚的情懷。然而，從陳如來的論證軌道來理解此詞句指涉的有關意涵卻是：

現代社會，除了天空、雲、太陽、月亮之外，純自然現象已經難以觸得。關於花、水有關的交融美學體會，如自然界特定事物的柔軟質感，更是被大多數人遺忘。

簡言之，關於什麼是自然界的柔軟，人們的認識，已經不再，或說，它們已經消失在很多人心中。而它的消失造成甚麼樣的問題呢？答案就是：剛直的刻意，也就是人為造作的強調。

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人為造作被視為人類生存最重要的方略，那麼，政治上、社會上、經濟上，以人造作為最初、最後的手段來成就目標的想法就會形成共識，而推促自然界逐漸敗毀。

所以，你說，這個世界上的問題，有哪些不是因為人們某些心理的元素消卻所造成的呢？

所以，積極面，在當前的文化裡，我們應該怎麼認識李清照這首詞作呢？

你會發現，這首詞最讓人傷感之處，是作者用落花流水來比喻迷媚青春在思念情愫裡的無助、無奈，以及後段所謂念思無解只能讓它強襲我心的神傷。

人的文字，說了東時，就可以讓人聯想到西。這首詞作也是如此。你覺得應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是不是答案昭然若揭。只要，這位戀人想的是如何不讓水裡花順水流而走即可。會不會有一點危險呢？不曉得，但能確定的是，當戀人意識到，自己在特定努力下，確實可以撈起花瓣，不讓它流走，後來的無計消除，就不會再上心頭，而需要憂愁了。

這不是在把文學的柔軟，化為管理學的剛直。我在說的是，如果人的心，真的有些元素消失了。我們就得把它建構回來，為了自己的飽滿，也為了這個世界少卻一些問題。

而除此表述之外，陳如來指涉的心理諮商世界歧異還有第二大項，關於前述失去之對處實踐方案上的思考部分，也就是他認為：人類心理問題要能解決，必須找到應該存在卻已消失的事物，或者理清其緣由；即便那些事物、那些緣由是人類一開始未能辨認清楚的。

當時，他用黃庭堅的詩句「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來說明：

一位教授者，最令人欣慰的是，在後進學子的勸酒過程中，盡興暢飲，即便那其實也表示這個教授已經在燈火闌珊的江湖風雨之中，挑燈十年而苦苦研修。

換言之，這兩句話說的是，學生們簇擁下的這一杯酒，看似只是純釀。實際上，它卻代表著堅苦卓絕的十年研修果實。也就是說，如果少了意義的追索、定位與詮釋，實際上，我們根本不知道，酒其實跟教授的堅卓十年歲月竟然出現對價關係了。

所以說，人類的心理問題，其實是怎麼樣的一個問題呢？

我想，我們可以說，它是關於我們是否能追索、定位與詮釋某些應該存在卻已消失的人事物有關的方案焦點，當然，也是關於其發生緣由究竟為何有關的問題。

這樣的話，看起來，我們心理師像是某種江湖術士嗎？！我只能說，我們本該是術士，只是，我們是那種可以驗證成效的術士罷了。

這個陳如來在諮評會做的詮釋，當然，沒有引起太大的輿論震盪。只是，震盪的是陳如來最後關於此失去的回復對處方案與緣由的行動性結論：

人類社會的心理問題，一定也跟這個世界某些人事物的消失有關；而在某些情況下，那是必須究責的。

by 麻辣起子